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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廖御硯

         那天我在網路上得知油桐花季的消息,轉身便拿起相機回到久違的外婆家,與外婆一同驅車尋芳去,往常回醫院的路上,我與外婆總愛閒談,談往事、論舊情,在國、台語交雜的聲調裡,回味不屬於我這個時代的記憶,對外婆來說,那僅管是乏人問津,卻仍能勾起她在耳順之際最值得細細品味的情感,我靜靜聆聽過往情懷,在現代凡事講求效率、速度的社會裡,反襯舊時那種緩慢的步調,所輝映的草根人物在保守、傳統的社會意識裡扮演著默默工作、支持家庭的支柱,那種無聲的力量是強大,卻又溫婉的。

         走在苗栗的街道上,格外有種回到家鄉的感覺,外公是來自苗栗銅鑼的客家人,早年外公的父親跟隨許多族人南下定居台中開墾,成為現今「北客南遷」的現象(台灣本島客家族群分為北客、中客、南客、東客;北客今分部地區多為桃、竹、苗三縣,中客今分部地區多為中、彰、投三縣,南客【又稱六堆客家人】今分部地區多為南、高、屏三縣,東客今分部地區多為東部縱谷地帶)。

  其實記憶中我對客家、閩南並無特別的印象,只覺得不管是哪個族群的傳統美食,對我來說都是放假時外婆會下廚,讓我們這些「夭鬼因仔」解饞的佳餚,我最喜愛的莫過於年節時分外婆特地炸的甜粿,黏稠的糯米中透著晶瑩的淡黃色,鍋爐上纏繞地盡是飄渺的熱氣,帶著些許的甜味和油香味隨風散置各個角落,提醒我們這群愛玩的孩子「該回家了!」,那種甜味縈繞我心,近年外婆身體每況愈下,早已不做客家傳統糕點,那些甜粿、粿粽、客家鹼粽、糬粑等,只能在菜市場的攤子上看見身影,這也是身為現代人的悲哀,對於傳統的價值只剩商標上的數字,方可衡量,有時看見外婆望著碾米機呆視,也許哪天又能看見她大顯身手,在廚房裡來回揮舞著鍋鏟,心裡正這樣盤算著。

  午後的苗栗山區滯留一股日照餘溫,我刻意關掉冷氣、開啟車窗讓滿山的油桐花香與「透心涼」的自然風一解平日匆忙生活的苦悶,目睹油桐花白潔的風采,這是我第一次踩在滿地白雪的小徑上,與從前透過電腦螢幕別人所拍攝的影像更添真實感,從手指觸摸滑鼠的冰冷感,到眼前真實呈現每個光影下隨風飄落的小白花,「原來是這麼的不同阿!」我內心這麼吶喊,手裡的咖擦聲不斷響著,只想記錄可能錯過的時刻。

  擋風玻璃前落著一朵油桐,夾在雨刷上格外有一種為車作嫁的美感,那是一台年約二十的中古MUCH,轉手至三阿姨手上已七年之久,期間常往返台中新社、南投水里一帶,在山水間遊走,想必已吸取不少天地靈氣,但都不如在滿天白花揚灑下馳騁的快意,遠山遍佈的白花,大概從三義過後便可尋蹤,滿山白點與翠綠交雜著,一直綿延至天的盡頭,盡頭的底端是什麼樣的風景?我來不及追尋,只能期待下次探險的機緣,輪胎傳來「咖吱聲」,產業道路上的落葉被輪胎無意地切碎,我像是開著一台極不牢固的白色坦克,在灰白相間的柏油上舞行,彷彿是某種神秘的宗教儀式,我將車停至一旁,與外婆踩在剛被車子輾碎的落葉上,每步所發出的聲響,不斷將被美景吸引的我拉回現實,空氣裡飄過一種混雜日曬與初夏時節的泥土味,今年的油桐花季又更晚了,遲到的季節、不對勁的氣候、充滿矛盾的時間、迷網的我、年邁的外婆,我把鏡頭轉向在堤防邊靜視的外婆,鏡頭中充滿皺紋的眼角流露出對世俗之物的淡薄,那是對生命的豁達,總想假使臨命終時,我能否像外婆一樣自在,曾聽別人說過:「三十歲前最重視的事,往往會是五十歲後最感到後悔的」,雖然我也不知道我現在做的事、過的生活是不是盡如我意,但我也只能用著無懼的心勇往直前,「至少,盡力了!」我是這麼想的。

  距離油桐步道的入口處愈來愈近,手中的相機引領我往深處走去,那是我尋找外公客家血脈的印記,在這裡突然覺得我與外公更靠近了。記得外公往生前,我曾與外婆深夜長談他們的婚姻,不是我所期待的幸福,裡頭蘊含了無奈、悲傷、遺憾,我曾以桂花形容外婆的氣節與堅忍,也希望那種遺憾能透過我為外婆寫的詩,撫平些許怨念,諒解過往的人與事,這也包含了我對外公複雜的情感。

  「如果外婆是桂花,那外公又是什麼?」坐在電腦前的我,腦中不斷想著。上網查了油桐的來歷,原來油桐是客家人用來替代梧桐的經濟作物,曾經矇過日本人的需求,直至被退貨、棄植,形成現今滿山遍野的景象,跟外公一樣都是「美麗的錯誤」,失了原有價值後,才使人體認它的可貴。在外公的喪禮上,某個片刻我看見小舅的眼眶泛紅,也許小舅並不像他口中對外公充滿不諒解,亦或是死者為大、入土為安,選擇讓往事伴隨外公火化,封在骨灰罈裡,成為夜半魂牽夢縈的記憶。

   遠方外婆的身影,難以想像她是中風過的老嫗,肩上的油桐花,白色的花瓣包圍紅蕊,就像她用純白溫柔的心包容外公的離經叛道,雖然油桐籽有毒,仍無損人們對它的美麗趨之若鶩,也許這就是夫妻的相處之道,一進一退,方得長久,我要外婆別哭,因為她跟外公都解脫了,困在婚姻窠臼裡的五十年,終於還給你們自由。

   「我已經不會講客家話了!」這是我在客家庄最常聽到的句子,我也同樣不會講,甚至聽不懂了,我是閩客混血,而我卻只傳承父親的閩南語,忘了母親的客家話,小時候我從不覺得自己身上的客家血統有什麼特別,好像是從喜歡上客家子弟,開始意識到「我也是客家人」的事實,印象中的他很少刻意提起客家事物,直到他與他的外婆說起客家話,才發現他是不會講閩南語的客家人,客家這個堅忍性情在他的家族中展現無虞,國家賦予他的曾外祖母、外婆、媽媽的傷痕,充分讓他們利用深藏在血液裡的客家魂,生活著、嘗試遺忘著,那些遺憾。

    客家人的堅毅,在我們這一代已經蕩然無存,但每年五月到六月,盛開的油桐,仍會使我想起那些曾經在客家庄生活的記憶,我好像天生就屬於客家子弟,現在又成為客家媳婦,陪伴婆婆回到國姓老家,尋親覓友時,讓我感到我身為客家人的驕傲,我始終沒離開過客家的印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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